残羹冷炙窗外的天是陈旧的铅灰色,压得很低,像是脏了的棉絮沉甸甸地堵在心口。
苏晓把最后一件洗得发硬、袖口磨出毛边的校服叠好,小心翼翼地塞进那个洗褪了色的旧帆布书包里,用力按了按书包侧面那个永远缝不牢的破洞。
厨房里飘来熟悉的、浓烈的香——是煎蛋的油香,混着香油,霸道地钻进她枯涩的鼻腔里。
不用看也知道,那个印着小猪佩奇的白瓷碗里,一定盛着黄澄澄、颤巍巍、淋了酱油和香油的鸡蛋羹,此刻正热气腾腾地摆在弟弟苏阳面前。
“阳阳,慢点吃,小心烫!”是妈妈赵春芳的声音,带着一种苏晓从未体验过的、几乎能拧出蜜来的柔软。
然后是苏阳含混不清的抱怨:“妈!说了别放葱!”“好好好,是妈忘了,下次记着!再给你加点香油?”苏晓垂下眼,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瘦削的脸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。
她背上书包,动作放得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弯腰在门边的矮凳上坐下,套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。
鞋头内侧有个洞,脚趾顶在那里,微微发凉。
她走进厨房,空气里的香气更加霸道地包裹了她,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抽搐。
灶台边的垃圾桶还没倒,最上面盖着几块洗碗的湿抹布。
苏晓伸出手,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,轻轻拨开那湿冷的抹布。
下面露出的,是那只盛过弟弟早餐的小猪佩奇碗。
碗壁上还挂着几道浅浅的、凝固了的蛋羹痕迹,像金***的溪流干涸后的河床。
她俯下身,捧起那只冰冷的碗,凑到嘴边。
地、极快地舔过碗壁上那点珍贵的残留——一点浓郁的酱油咸香和鸡蛋的鲜美味道撞入口腔。
那点味道转瞬即逝,只留下更深的、如同被砂纸磨过的饥饿感,在空荡荡的胃里燎原。
她飞快地***,碗壁的冰凉贴着嘴唇,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吞咽声和厨房外父母对弟弟的温言软语,像隔着一层厚厚的、扭曲的玻璃。
“晓晓,还磨蹭什么?阳阳上学要迟到了!”赵春芳的声音像把冰冷的锥子,瞬间刺破了苏晓那点可怜的专注。
她猛地放下碗,碗底在垃圾桶里哐当一声轻响,震得她心口一缩。
她慌忙用手背抹了一下嘴,垂着头,像一截沉默的影子,快步走到客厅。
苏阳正坐在餐桌旁,小胖腿不耐烦地晃荡着,崭新的、白得刺眼的耐克球鞋鞋尖一下下磕碰着桌腿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。
那双鞋的金属鞋带扣在顶灯下闪着冷硬的光。
苏晓的目光在那光芒上停留了不到半秒,随即飞快地移开,落在自己脚上那个破洞上。
“喏,”赵春芳不耐烦地把一个同样崭新的、印着潮牌logo的巨大鞋盒塞到苏晓怀里,盒子沉甸甸的,带着新纸板特有的气味,“把这个扔楼下大垃圾桶去,别放门口,占地方还招蟑螂!”她眉头皱着,仿佛苏晓手里捧着的不是鞋盒,而是一袋发臭的垃圾。
苏晓默默地接过盒子,巨大的鞋盒几乎挡住她半边身子。
她没有再看任何人,抱着它,几乎是拖着脚步,慢慢地挪出了家门。
楼道里昏暗而安静,只有她轻微的脚步声。
走到楼梯转角那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旁,她停下脚步。
垃圾桶散发着隔夜饭菜的馊味。
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鞋盒,崭新的白色硬纸壳,炫目的烫金logo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眼。
她伸出手指,轻轻地、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盒子上光滑冰凉的印刷图案,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点点不属于她的温暖和光鲜。
那触感很凉,一直凉到指骨深处。
停顿了很久,久到楼梯上传来邻居下楼的脚步声。
苏晓才猛地惊醒般,几乎是带着点狠劲,将那漂亮的鞋盒整个地、用力地塞进了肮脏油腻的垃圾桶深处。
盒子的一角露在外面,像一个突兀的、被遗弃的伤口。
饥饿的煎熬她缩回手,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垃圾桶边缘的黏腻触感。
她用力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子上擦了擦,喉咙里干得发紧,像塞满了粗粝的沙子,然后转身,一步一步地朝楼下走去。
背上那个破旧的帆布书包,一颠一颠地拍打着她瘦削的肩胛骨。
教室里的光线白得晃眼,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。
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书本纸张的味道,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。
苏晓坐在靠窗的角落里,她的位置仿佛自带着一层无形的屏障,隔绝了周围的喧嚣。
她努力地蜷缩着,身体微微前倾,两只胳膊紧紧地压在桌面上,试图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挤压那个发出阵阵空鸣的胃袋。
下午两点,正是饥饿感最凶猛地反扑的时候。
胃里像是有把生锈的小刀在缓慢地、钝钝地切割着。
她悄悄地把手伸进书包最里侧的隔层口袋,指尖触到一个微凉的小小突起——那是她藏了很久的一块水果硬糖。
劣质糖精的甜腻香气隔着包装纸似乎都能透出来。
她的指尖在那小小的糖果上流连、摩挲,仿佛在进行一场漫长而艰难的交战。
最终,她只是用力地、更用力地用手指压了压它,感受着那点坚硬的触感硌着指腹,然后慢慢地把手抽了出来,空落落地放回桌面。
手指下的课本摊开着,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。
她强迫自己去看,那些黑色的符号却在眼前模糊晃动,扭曲成一张张带着讥诮的脸。
胃部的绞痛骤然尖锐起来,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猛地攥紧了她的肠子,狠狠一拧!“呃……”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溢出。
“苏晓?你怎么了?”同桌李薇转过头,圆圆的眼睛里带着关切,小声问道,“脸色好白啊!”苏晓猛地吸了一口气,把即将冲出口的呻吟死死咽回去,只余下急促的喘息。
她用力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,才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,声音轻得如同叹息:“没……没事。”
讲台上,数学老师兼班主任陈清的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,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:“苏晓?不舒服就去医务室,别影响其他同学!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鞭子一样抽在苏晓紧绷的神经上。
周围几道目光也投射过来,好奇的,探究的,甚至有些是冷漠的看热闹。
苏晓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。
她用力地摇头,几乎是立刻把头埋得更低,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冷的桌面上,肩膀因为强忍不适而微微发抖。
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窘迫,一道刺耳的“咕噜噜——”声猛地从她腹部响起,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异常清晰响亮。
苏晓的脸瞬间烧了起来,一直红到耳根,像是被丢进了滚烫的炭火里。
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,或者干脆钻进桌子底下。
陈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眼神里那点微弱的关切彻底消失了,只剩下一种被麻烦打扰的不悦。
他清了清嗓子,不再看她,目光严厉地扫过全班:“都安静!继续看题!某些同学,不想听课就出去,不要浪费大家时间!”苏晓死死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。
胃里的绞痛还在持续,但此刻更让她喘不过气的是那四面八方无声汇聚而来的、带着鄙夷或嘲弄的目光,以及讲台上那道彻底将她定义为“麻烦”的冰冷视线。
她像一片被***裹挟的枯叶,只能在课桌的方寸之地里,把自己缩成更小、更不起眼的一团。
额前细软的碎发垂落下来,挡住了她发红的眼眶,却挡不住那汹涌而来的、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羞耻和孤寂。
孤独的生日时间像是黏稠的糖浆,在苏晓期望它快些流走时,偏偏凝固不动。
终于捱到放学铃声响起,那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教室沉闷的空气。
苏晓几乎是第一个抓起那个破旧帆布书包的人,像一道贴着墙根的影子,迅疾而无声地溜出了教室的后门。
她没有回家。
那栋房子此刻对她而言,无异于另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呼吸的牢笼。
她背着书包,漫无目的地走着,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,最终拐进了离家不远的一个破旧小公园。
公园里没什么人,只有几把掉了漆的长椅和几棵叶子蒙着层灰的梧桐树。
她在最角落的一张长椅上坐下,木头的冰冷隔着薄薄的裤子渗进皮肤。
书包放在腿上,沉甸甸的。
她拉开主拉链,手探进去,在最底层摸索着。
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、硌手的东西。
她把它掏了出来——是一个装饼干用的、早已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旧铁皮盒子。
盒子的边角锈迹斑斑,上面模糊不清的卡通图案早已褪色。
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,里面没有饼干,只有一堆零碎的硬币。
一分、两分、五分、一角……大多已经氧化发黑,还有几张揉得皱巴巴、边缘破损的一元纸币。
她把它们倒在长椅上,冰凉的硬币碰撞着,发出细微的叮当声。
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照过来,在斑驳的树影下,她低着头,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。
苍白而细瘦的手指极其耐心地将硬币一枚一枚仔细地分开、点数。
她的动作很慢,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。
偶尔有一枚硬币滚落到长椅边缘,她都会立刻紧张地伸手接住,重新放回那一小堆卑微的积蓄里。
数了许久,她才终于停下动作,肩膀垮了下去,一种混合着巨大疲惫和微弱希望的叹息从她唇边无声地溢出。
够了。
三年来在垃圾箱旁弯腰,在街头小店门口踟蹰,在无数个饿得发慌的夜晚死死按住口袋里那点微薄的钱……所有的挣扎,都为了这一天。
今天是她十五岁的生日。
没人会记得,除了她自己。
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币重新拢好,仔细地放回铁皮盒子里,盖好盖子,紧紧捂在怀里。
冰凉的铁皮似乎也沾染了她掌心那点可怜的体温。
她站起身,背着书包,抱着那个装着她全部希望的小盒子,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点点,朝着公园出口的方向走去。
瘦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,斜映在水泥地上,孤独地向前延伸。
小区附近那家小小的私人蛋糕店,橘***的灯光从窄窄的橱窗里透出来,在傍晚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。
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,隐约能看到里面货架上摆放的蛋糕模型。
苏晓在门口站了很久,隔着玻璃,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点缀着奶油花朵和新鲜水果的漂亮蛋糕。
那些缤纷的颜色和诱人的香气像一个小小的、遥不可及的梦。
最终,她的视线定格在橱窗最下层的一个角落里。
那是一个小小的、孤零零的奶油蛋糕,朴素的白色奶油抹面,连一片水果装饰都没有,只在中心僵硬地插着一朵用最便宜的红色裱花嘴挤出的、粗糙的奶油花。
标签上写着:特价处理,十元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推开那扇玻璃门。
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脆响。
店里浓郁的甜腻香气瞬间将她包裹,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***力。
她径直走向那个角落,指着那个小小的蛋糕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这个……我要这个。”
店主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...